阿池-吃饭看置顶！！

【戚顾】此夜如梦（六）

　　再次离开金风细雨楼，顾惜朝花了一个多时辰才找到纸条上写的那条巷子。

　　

　　那是城西的一处贫民区，低墙矮瓦，四处污水横流，家家户户院墙上都爬满了潮湿的青苔和爬墙虎，虽然一片葱郁，味道却实在让人不敢恭维。

　　

　　他顺着箱子左拐，按照纸条上的吩咐敲响了第三家的门。

　　

　　片刻，有一名妇人的声音传来：“是谁呀？”

　　顾惜朝道：“受人所托，请问徐先生在否？”

　　

　　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。

　　

　　顾惜朝等了许久，一名蓄了长须的中年男子前来开门，男子黑面灰发，身材瘦长，一双眼睛倒是有些顾盼神飞的意思，看着顾惜朝道：“在下便是徐某人，可是有人托公子转交木盒一方？”

　　

　　顾惜朝点头道：“正是。”

　　接着便拿出木盒交给徐先生，徐先生也不打开看木盒里的东西，侧身道：“请公子进门一叙。”

　　

　　顾惜朝本能地感觉到不对，摇头道：“这就不必了，我还有事，先走一步。”

　　徐先生脸色一变，但没有发作，他好像强忍着不快，道：“既然顾公子还有事，那徐某便不留你了。”

　　

　　顾惜朝点点头，转身离开。

　　离开巷子大概半里路程，顾惜朝才骤然放松下来。

　　

　　他步履轻盈地快步往回走，在昨日停留过的酒楼前驻足，上了二楼点了一壶酒坐下。

　　

　　没有多久，忽然他的对面坐下一个戴着斗笠的人。

　　

　　顾惜朝皱了皱眉，没有理会对方，以为不过是看见空桌便随便坐下的江湖草莽。

　　

　　然而那人却冷不丁说道：“顾公子，你好像违背了我们定下的约定。”

　　

　　顾惜朝先是一惊，随后意识到此人便是他打草惊蛇惊出的蛇，便微微一笑，道：“那又怎么样，我顾惜朝没把你交代的事办好么？”

　　

　　斗笠人沉默了一下，道：“顾公子桀骜不驯，在江湖上行事乖张，这一点我是知道的，但是顾公子，你要想清楚，身在江湖与身在朝堂是不同的，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。”

　　

　　如何又与朝堂扯上了关系……顾惜朝心中发冷，他对所谓的朝廷早就绝望，怎么可能还心甘情愿为朝廷办事？

　　

　　“顾公子别不说话。”斗笠人又道，“太子爷交给你的事情是办妥了，可是……顾公子，我好像有些怀疑你的身份。”

　　

　　太子？顾惜朝依稀记得当朝太子懦弱无能的蠢样，脸色微变。

　　他冷冷道：“怀疑我什么？没有尽心尽力为你们办事？”

　　

　　斗笠人稍微抬了抬斗笠，好像做了个看的动作，道：“自然是怀疑你与宋廷尚有瓜葛！”

　　

　　果然不是汉人！顾惜朝心中笃定了自己的猜想，此人虎背熊腰，身材高大，又以斗笠遮面，一开始他就对此人身份有所怀疑，现在看来此人八成是金国中人，况且除了大宋之外，敢称储君为太子的也只有刚刚击败大辽的金国女真人。

　　

　　“我与宋廷有瓜葛？”顾惜朝嗤笑一声，“难不成招我入伙之前，我没有交过投名状？”

　　

　　斗笠人阴阴冷笑，道：“交了又怎么样，你们宋国人最擅出尔反尔，谁知道你脑子里都有什么阴谋诡计，何况我听说，那连云寨主穆鸠平是你的仇人之一，我们帮你平了连云寨，根本算不上是投名状。”

　　

　　穆鸠平死了？顾惜朝的手一抖，又马上稳住，道：“你不信任我就罢了，你背后的主子可是对我深信不疑，你若是有所怀疑，与其在这里与我怄气，不如回去告诉你的主人比较好。”

　　

　　不知道是不是被说中了心事，斗笠人一下便不说话了。

　　顾惜朝暗骂自己怎么会与金国扯上关系，二人心中各怀鬼胎，相顾无言。

　　

　　“罢了。”斗笠人打破了沉默，“今夜后巷水井，老地方不见不散。有些账，待大汗攻入太原城再算也不迟。”

　　

　　入夜。

　　子时一刻，月黑风高。

　　

　　顾惜朝再次来到城西那条巷子，按照斗笠人的指引在一处荒废的院子中间找到了一口水井。

　　

　　水井已经干涸，借着月光能看到其中杂草丛生，青石垒就的井口还残留着点点斑驳的痕迹，几乎已经变成了黑色。

　　

　　顾惜朝观察着四周荒废的屋瓦，没有发现这里有第二个人，他感觉到事情非常不对劲，从最开始他收到那个奇怪的锦囊开始，好像一直都有人在故意引他来此。

　　

　　如果是别人，发现此事后八成不会赴约，但顾惜朝哪是常人可比，他迫切的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——还有在他来到这里之前的顾惜朝究竟做了什么。

　　

　　即使他杀人如麻心狠手辣，终究还是一个宋人，顾惜朝不相信自己会背叛大宋转而投金，宁死不屈是一个读书人的脊梁，他顾惜朝一身傲骨，绝不会与蔡京童贯之流同流合污！

　　

　　又过了片刻，打更的梆子响了两声。

　　

　　耳后忽然有风声微动，顾惜朝豁然回头，就见一处废弃瓦房的屋顶上出现了一个戴斗笠的身影。

　　

　　他这次看清楚了，身材高大、长发、灰袍。

　　尤其是那件灰袍的衣料十分眼熟，顾惜朝终于发觉，这名斗笠人便是那夜被他用神哭小斧击伤之人。

　　

　　难怪那么恨他，顾惜朝心中冷笑。

　　

　　“我来了。”顾惜朝道。

　　斗笠人发出一声冷哼：“那就死吧。”

　　

　　他话音未落，人已经从屋顶疾射而下，眨眼一双斗大的拳头只冲顾惜朝面门！

　　顾惜朝的反应也是极快，在斗笠人近身之前脚下一移便飘出两三丈远，拔剑拨开斗笠人的攻势，道：“为什么杀我！”

　　

　　斗笠人道：“你已经没用了！”

　　

　　过河拆桥杀人灭口，金国人办事当真狠绝，顾惜朝当下也不客气，一剑刺向斗笠人面门。

　　

　　斗笠人一边躲闪，一边道：“哼，顾惜朝，没想到你的武功原来如此孱弱，难怪这些年来一直仰仗戚少商的名头苟活，我要是你我早就甘愿自杀了，何必在仇人面前寄人篱下！”

　　

　　顾惜朝脸色微变，但他知道斗笠人不过想挑唆他气急，诱使他在愤怒中露出破绽，只是冷冷一笑，并不回答。

　　

　　斗笠人见他不上当，脑子一转，又道：“哈，我明白了！原来江湖传闻是真的，戚少商拜你为军师是假，娶你进门才是真，难怪他不杀你，你也能容忍他至今，原来一切竟是如此，只可惜那些死在你剑下的亡魂永远也无法瞑目了——”

　　

　　“胡说八道！”顾惜朝强压怒火，但出手却仍然乱了一瞬。

　　

　　斗笠人见机极快，五指一伸便朝顾惜朝的面门抓来！

　　

　　“滚！”

　　突然一声怒喝破空，一颗石子竟不知从何处破空飞来，只听啪一声响，斗笠人的手尚未触及顾惜朝，便惨叫一声退开数步：“什么人！”

　　

　　“要你命的人！”

　　只听虚空中一声娇呵，一道银光闪过，顾惜朝尚未来得及看清来人如何出手，斗笠人便惨叫一声，跌倒在地。

　　

　　随后一名女子的身影出现在院中，道：“什么人，竟敢冒充金国羽卫？”

　　

　　“顾公子，您受惊了。”女子朝顾惜朝遥遥一拜，“我们大汗向来对朋友情深意重，还望您不要被这等小人挑拨，与我大金产生罅隙。”

　　

　　顾惜朝看了斗笠人一眼，又看了看那女子，道：“无妨，姑娘如何称呼？”

　　女子道：“属下代号一十三。”

　　

　　顾惜朝环视四周，道：“附近还有你们的人吧。”

　　一十三道：“正是，不过公子不必多心，他们都是羽卫安排在城中的细作，与寻常百姓无异，此次若不是此人假扮羽卫想杀顾公子，本来一十三也是不该现身的。”

　　

　　顾惜朝点点头，道：“你确实不该现身。”

　　一十三猛地抬头，还未张口，后心处突然就是一凉。

　　

　　一把纯白的利剑，不知何时已经抵在了她的背后。

　　

　　倒在地上的斗笠人手握长剑，一把掀开斗笠，道：“没想到金国人这么沉不住气，难怪客商都说金国民风彪悍，若是大宋边关无文臣乱政，你们金国哪里会有机会入关。”

　　

　　斗笠人竟然是戚少商，一十三顿时呆住了。

　　与此同时，废屋四周竟然齐齐亮起火光，伴随着嘈杂的喊杀，四下闪动着无数风雨楼弟子的身影。

　　

　　戚少商站了起来，一指点中一十三脖颈上的穴道，对顾惜朝道：“顾惜朝，你的演技也太差了，刚才差一点就露了馅。”

　　

　　“我又不是戏子，你要找人演戏，花钱找伶人去。”顾惜朝没好气道。

　　

　　其实从一开始他捡到锦囊，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。

　　

　　之后在李师师那里的一番交谈，成功点醒了顾惜朝那个锦囊的用意，不过此时他还没有想到对方是金国人，只以为是六分半堂之类的风雨楼对手想引诱他背叛，当夜饮酒时断断续续便将此事告知了戚少商。

　　

　　直到后来，他在巷中见到了那位“徐先生”。

　　

　　金国人与宋国人虽然相貌相近，但因为生活习惯的不同，总有迥然不同之处。

　　

　　譬如金国人身上常有因为渔猎放牧沾染的动物体味，或者是金国的女子都流行一种特殊的“黑面妆”，与大宋女子偏爱的白皙瘦弱大相径庭，见到那“徐先生”的第一眼顾惜朝便看出那是个女人，而且是个身材高大，惯以黑粉遮面的金国女子。

　　

　　顾惜朝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想明白了那张纸条上诗文的意思，那其实也是一种非常简单的密语，简单到不需要破解。

　　

　　金国人好附庸风雅，可是对中原文化又是一知半解，所以用三句诗上的数字代替了时间、地点、人物三层意思，那张纸条传递的情报，是大宋太原守军的人数，城防，还有粮草储备情况！

　　

　　发现这件事后，顾惜朝一度对自己产生了质疑。

　　这个时间的顾惜朝也是顾惜朝自己，顾惜朝为何要为金国传递消息？他心中明白自己绝不可能背叛家国，于是便去了一趟李师师的花楼，暗中将此事告知了戚少商。

　　

　　——他虽然与戚少商表面不和，但在家国大事面前还是愿意暂且放下恩怨，于是与戚少商还有杨无邪商量如何是好。

　　

　　杨无邪深知金国那位雄主的本性，对顾惜朝这样才华横溢的名士绝对不可能放过，便设计故意演了一出刺杀顾惜朝的大戏，好引诱暗伏在城中的金国羽卫现身。

　　

　　“明明我演的才是重头戏，结果就这么结束了，没意思，相当没意思。”戚少商抱剑摇头道。

　　

　　羽卫一十三已经被风雨楼弟子押了下去，顾惜朝与他并肩走在街头，道：“那你觉得什么才有意思？我再刺你一剑如何？”

　　

　　戚少商道：“顾惜朝，你这人怎么满脑子打打杀杀，比我这土匪还要土匪。”

　　

　　“你有何不满？”顾惜朝横他一眼。

　　

　　戚少商被他一看，顿时片刻失神，回过神道：“算了，我哪儿敢有不满，不过顾惜朝，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。”

　　

　　顾惜朝道：“何事？”

　　

　　戚少商深深看他一眼，道：“这个时间的你，到底有没有背叛这个时间的我。”

　　

　　“……”

　　其实顾惜朝自己刚才也在想这个问题，这次他们两人之所以联手，是因为他主动报信，如果是原来这个时间的顾惜朝与戚少商会怎么样？那张写着太原城守备情况的字条很有可能就此送出，而后金兵大举进攻，破城而入……

　　

　　顾惜朝闭眼道：“我怎么知道。”

　　戚少商也不强求，只微微一笑，略过了这个话题。

　　

　　金风细雨楼。

　　回去的路上，顾惜朝随意问了杨无邪一句，他为何会与戚少商住在一间房里。

　　

　　杨无邪愣了一下，道：“顾公子若想清静一些，回白楼便是了，不过我还是希望顾公子别再与楼主吵架了，眼看金军兵临城下，风雨楼南迁在所难免。”

　　

　　吵架？

　　顾惜朝一开始没听明白杨无邪究竟在说什么，后来才反应过来，杨无邪的意思是，他原本与戚少商同住一起，那夜他在白楼醒来，是因为与戚少商吵架了。

　　

　　顾惜朝脸色古怪，难道他一开始的猜测是真的……他又想到孙青霞和李师师的吞吞吐吐，顿时心乱如麻。

　　

　　“顾惜朝，想什么呢，怎么不进去？”

　　戚少商的声音自身后传来，顾惜朝怔了怔，道：“没什么。”

　　

　　他不禁打量起戚少商来，此刻戚少商与跟他初见时截然不同，一身白衣长发束起，还真有几分风流的味道，但顾惜朝实在无法想象，自己会同戚少商在一起。

　　

　　这大概是个梦吧。

　　顾惜朝不禁如此想道，尽管这个梦真实的可怕，真实到令他都开始怀疑自己。

　　

　　说不定一觉醒来这个梦便能醒了，他还在自己的山间小屋里，守着晚晴的孤坟了却残生，戚少商的一切都与他无关，叱咤风云也好，领袖群伦也罢，他们之间不会有半点交集，梦和现实通常都是相反的。

　　

　　顾惜朝慢慢放轻脚步落在最后，决定今夜回白楼去。

　　

　　白楼的房间内还是那些他熟悉的陈设，书桌上的镇纸压着一张花笺，上面清秀的字迹与豪迈的狂草并排而立，竟然意外的和谐。

　　

　　顾惜朝不知道自己的猜测能否成立，总之冥冥中他觉得这间屋子便是他来到此处的关键。

　　

　　他整理了一下桌面上的纸张，忽然发现花笺下方竟然还压着一张纸。

　　他抽出纸笺，就见上面自己的字迹写道：此计可行，只需取得金兀术信任，关键时刻，我亦可杀。

　　

　　落款是三个字：顾惜朝。

　　他顿时想起了戚少商的那个疑问，一下揉皱了纸笺，深吸了一口气，把纸笺压回镇纸下方。

　　

　　一夜长梦如镜花水月，顾惜朝第二天便发现自己回到了那间山中小屋。

　　

　　窗外雨声淅沥，林间偶有鸟兽虫鸣，屋内陈设与他离开之前完全一样，好像此间主人从未离开过。

　　

　　大概真的是一个梦而已吧。

　　顾惜朝这样想，他呆呆望着自己的手心，总觉得还有触摸那张花笺时留下的余温。

　　

　　他怎么会做这么可笑的梦？他居然跟戚少商走到了一起，并且还愚蠢的想用自己的性命取得金兀术的信任。

　　

　　顾惜朝感到十分荒唐，摇头驱散那段莫名其妙的回忆。

　　

　　就在这时，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。

　　大山之中，怎么会有第二个人？

　　

　　顾惜朝十分诧异，道：“是谁？”

　　“我。”门外人道。

　　

　　顾惜朝顿时停住了开门的脚步，他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，因为他听出那是戚少商的声音。

　　

　　“到底是谁？”他迟疑道。

　　门外人笑了一声，道：“我，请顾公子去金风细雨楼做军师。”

　　

　　说罢，门缝中塞进来一张纸笺。

　　

　　顾惜朝拣起来一看，正是他在白楼房中发现的那张，只不过最后那句“关键时刻，我亦可杀”被人用朱笔划去了。

　　

　　顾惜朝“啧”了一声，把纸从门缝里塞了回去，道：“戚少商，想要我当你的军师，先当上楼主再说吧。”

　　

　　戚少商在门外尴尬地咳嗽了很久。

　　-完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