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戚顾】此夜如梦(五)
出了小甜水巷花楼,时间已近日暮。
顾惜朝没有回金风细雨楼,而是找了间酒楼坐下。
大宋夜里没有宵禁,此刻正是夜市繁荣前夕,夕阳与低垂的夜幕相融,街边小贩叫卖声与人声马嘶交织,若是金兵进城,眼前的一切大约都会化为泡影,将这座繁华而又巍峨的城市化作人间炼狱。
顾惜朝心头隐隐垂着一丝沉重,向店家叫了一壶酒,一盒饭食,独自倚门坐着,一直吃到华灯初上。
他放下筷子,起身喊伙计结账。
金风细雨楼并没有派人来找他,戚少商也没有。
他独自穿过夜市间涌动的人流,汴京城郊十里外没有长亭,只有一座大名鼎鼎的金明池。
顾惜朝走的很慢,写那张纸条的人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前往,一路走来远离城中,人潮便渐渐稀疏了,逐渐只剩下零碎的一两个行路人,步履匆匆似是往家里赶去。
他走了很久,终于看见金明池畔闪烁的花灯,灯火与星光同时映照在漆黑一片的水面上,仿佛瑰丽的镜中世界。
顾惜朝在池畔驻足片刻,忽然施展轻功,飞身落在了湖心亭中。
亭中有一面石桌,桌面上静静摆放着一个雕花木盒。
木盒没有锁,顾惜朝轻轻一推便开了,木盖一掀,露出里头挤得满满当当的金稞子。
饶是顾惜朝也微微一惊,飞快抽回手,生怕那上面染了毒药之类的东西。
但等候片刻,全然无事发生,顾惜朝又小心拨弄了一下最上面的黄金,尖尖的黄金小山顿时倾落,露出当中一支拇指长短的竹简。
顾惜朝拣出竹简,剥开蜡封,里面又是一张意味不明的纸条。
“小楼昨夜又东风,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。”
“七月七日长生殿,夜半无人私语时。”
“大鹏一日同风起,扶摇直上九万里。”
纸上写了三句古诗,不明白是什么意思,顾惜朝把纸条收起来,发现竹筒中还有一封书笺。
“烦将财物转交于东市石马巷左进第三户人家,徐先生收。”
顾惜朝更加莫名其妙,谁会如此托人代为转交财物,就不怕他卷了黄金不认账吗?
忽然他似乎听见风声微动,顾惜朝袖手一翻,空中立时闪过一道银光,只听有人闷哼一声,地板上骤然多出几点梅花般的血迹。
“谁!”顾惜朝厉声道。
没有回应,顾惜朝猛地转身,只见一片灰扑扑的衣角擦着屋顶飘过,一个人影骤然没入夜色之中消失不见。
不仅给他送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,而且还派人监视,看来对方并不信任他,这一下就有些打草惊蛇了。
顾惜朝收起桌上的盒子,运气轻功回到金明池畔,今夜月色正好,月圆如盘,正是赏月的好时机。
可惜他浑然没有这个心情,既然纸条上并未写出转交时间,顾惜朝决定明日再把木盒交给纸条上的那位徐先生,也想看看如果他没有马上行动,会不会有新的事情发生。
回到城中,顾惜朝缓步往金风细雨楼而去。
因为早上的负气争吵,他并不是非常想回去面对戚少商,但偌大的汴京城中除了金风细雨楼,他竟然一时找不到容身之处。
顾惜朝无比怀念自己山中的那间小屋,虽然没有风雨楼的奢华昂贵,却是一处安心之所。
“急报!急报!急报!”
顾惜朝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,一匹飞驰中的骏马瞬间与他擦身而过,骑在马上的人红衣冠带,手中皮鞭狠狠用力急抽马臀,显然非常惶急。
“急报!急报!都给我让开!”
骑马人声嘶力竭地高喊,路上行人纷纷避开让路,顾惜朝认出了那人的着装,是军中负责千里传信的信使,看那人如此急迫,恐怕是与金军对阵的宋军大败,不日便将进攻太原。
顾惜朝心中一紧,同时加快了脚步。
到了风雨楼,门口两名守卫见他大喜,道:“顾公子,楼主等您一晚上了,要我们见了您便请您过去呢。”
什么?顾惜朝怀疑自己听错了。
守卫倒是没有发觉顾惜朝的愕然,立刻找人换来那名叫小环的侍女,吩咐她领顾惜朝前去。
顾惜朝一头雾水地跟着小环走了一段路,道:“戚少商找我?吩咐了是什么事吗?”
小环轻轻摇头,道:“楼主只说请公子一叙,并未曾说其他。”
顾惜朝心下奇怪,但还是跟小环去了,二人大约走了半刻,就见前方出现一座水榭,戚少商百无聊赖地靠在桌边,手里不知道在摆弄什么。
“公子,小环先退下了。”
小环转身离开,顾惜朝站在水榭外看了一会儿,才走进榭中,道:“戚少商,你玩什么把戏?”
“请你喝酒。”戚少商顿了顿,又道:“我为早上的事情向你赔罪。”
顾惜朝愣了一下,随即冷笑道:“戚楼主还需要向顾惜朝赔罪?天大的笑话,简直闻所未闻。”
戚少商无奈道:“顾惜朝,我是真心向你赔罪,你说话能不能不要带刺儿。”
顾惜朝一撩衣摆坐下,道:“不能。”
戚少商:“……”
顾惜朝看了眼桌上的酒菜,都是普通的下酒菜,倒是没搞上富贵人家什么雀舌鱼眼那一套,桌边放着两坛女儿红,都蒙着盖子。
“京城里也就只有这样的酒了。”戚少商一边打开酒坛一边招呼道,“将就着喝点,今夜谁先醉了,另一个人便要扛他回房!”
“……戚少商,你疯了?”顾惜朝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,“你真要与我喝酒?”
戚少商点头,道:“还有早上的事,我也要与你说清楚,杨军师也不是故意瞒你,他说实在是前几天风雨楼内事务众多,将你累倒了,一度还请了树大夫来医治,说你积劳成疾,不宜再过度劳累,所以杨军师这段时间议事都没有让你去,你不要多想了。”
没想到戚少商竟然会解释这件事,顾惜朝一时惊诧,竟然是他猜错了,杨无邪不是在提防他,而是想关心他?
顾惜朝顿觉好笑,关心这个词用在他身上颇有些古怪,更别提还来自戚少商和他的属下口中。
他转了转酒杯,道:“我积劳成疾,你还让我喝酒?戚楼主,就你这样的人怎么能当好楼主呢,就不怕酗酒过度被手下的人造反么?”
戚少商哈哈一笑,道:“积劳成疾的是另一个你,又不是你顾惜朝,来,咱们喝酒!”
二人同时举杯,顾惜朝终于也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,看向水榭外那朦胧的月色道:“原本我还遗憾今夜月圆却无人欣赏,戚少商,这回便宜你了。”
“什么叫便宜我了,顾惜朝,你不也看了那月亮么?”戚少商道,“一同赏月,便不用提便宜谁了,我倒要看看待会儿是谁占了便宜,要被另一个人扛回房间。”
顾惜朝嗤一声笑了出来,道:“难不成要我扛你?那可没门。”
夜风吹散了他话尾的笑意,顾惜朝心头忽然开朗,他讨厌戚少商的君子做派,但是不讨厌他的酒。
二人一直喝到后半夜,顾惜朝依稀记得自己有的没的说了很多,最后不知什么时候睡去了。
等他再醒来,就回到了那间莲花楼阁里,头顶是雕花木床大红的床帐,身侧是睡的跟死猪一样的戚少商。
“喂。”顾惜朝推了推戚少商,想让他下去。
戚少商翻了个身,没有理他。
宿醉头疼欲裂,顾惜朝发现自己连衣裳都没脱,戚少商更加离谱,鞋也没脱就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。
身体睡得筋酥骨软,也不知道屋外什么时辰了,隔着床帐顾惜朝只看见一片昏暗的光,他打开床头的木柜,想找一找有没有醒酒的药丸之类的东西,这房间如果是戚少商住的,八成会备有类似的东西。
顾惜朝打开第一个柜子翻找了片刻,突然就愣住了。
柜子里没有其他,只有几盒散发着花香的银边铜盒,外壳是一层色彩斑斓的漆器,不像戚少商会用的东西,倒像是烟花柳巷里常有的。
戚少商这厮,昨日还说与李师师没有关系,今天就被他发现了女人用的东西,顾惜朝面色一变,恨不得当场把戚少商踹下床去。
英雄大侠,有几个女人是理所当然,可是戚少商如此不干不脆,还让李师师一起说谎便有了做作之嫌,他确实可能与李师师只是朋友,但和别的女人是不是朋友,那便不知道了。
顾惜朝拣出一个锦盒打开,里面是满满一盒淡红色的半透明膏体,用手指抹上一些凑近了轻嗅,也不知道是什么。
他把锦盒放回抽屉里,又打开第二个柜子,这次里面出现的东西更奇怪,居然是一串个个拇指大小的珍珠。
没有女人会不对这东西心动,就连顾惜朝都有些动容,那珍珠一颗颗光滑玉润,如同剥了壳的荔枝般洁白无暇,市面上这种品相的珍珠万金难求,有价无市,恐怕皇宫内院里进贡的也不过如此,甚至还有不如,不知道戚少商将会把他送给哪位江湖侠女。
顾惜朝心里一阵气闷,打开了第三个柜子。
这次他刚刚看清里面的东西,立刻关上了柜门。
那是什么鬼东西!
顾惜朝一阵羞恼,戚少商在床头放这种东西做什么,没想到堂堂九现神龙,竟然是个变态!
边上还有两个抽屉,但顾惜朝已经不敢去碰,跨过睡得横七竖八的戚少商就下了床。
顾惜朝一边整理衣服,还是没有从刚才的羞恼中脱离出来,他没想到,实在是没想到,戚少商竟然有这种癖好。
门外的小环听见他醒了,忙唤人进来帮他洗漱。
顾惜朝换了身衣服,道:“今日杨军师还差人议事否?”
小环摇了摇头,道:“楼主昨夜说,今日沐休一天。”
一帮武林草莽竟然还有沐休,顾惜朝笑着摇摇头,道:“我出去一趟,让你们楼主继续睡吧。”